空虛的中心 新井一二三

身為土生土長的東京人，每次聽外國人說「東京是很難看的現代城市」時，我
都覺得不愉快。但是，我從來沒有反駁過，因為他們說得有道理。

東京為甚麼難看？一來缺乏都市計畫，二來缺乏古老有風格的建築物。

歷史學家說，這一座城市的歷史可追溯到十二世紀。不過，發展為大城市，則
是一六○○年，德川家康在當時的江戶開了幕府以後的事情。經過一八六八年
的明治維新，天皇從京都搬到東京來，成為日本首都至今有一百三十多年了。


然而，今天的東京連明治時代的建築物都甚少。至於江戶時代留下來的房屋，
有人說早已絕滅，連一棟都沒有。這主要是過去一百年，東京遭到兩次破壞的
結果。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和四五年的大空襲把東京燒成灰燼了。在廢墟上，
匆匆忙忙搭板棚熬過來的東京人，自然沒來得及施行甚麼都市計畫。

京都、奈良的情況跟東京很不同。關西地區本來就地震少。加上，第二次世界
大戰末期，美軍沒有攻擊兩個古都。結果，今天的京都、奈良，不僅保留著不
少傳統日本建築物，而且有位中國作家竟說，到了京都到處可見唐朝遺風。也
難怪，公元七九四年奠都的京都，是參考長安修建的。京都的都市計畫有超過
一千兩百年的歷史。

推理小說家宮部美幸寫的《平成御徒步日記》是根據江戶時代的地圖，她和夥
伴們走今日東京的紀錄。他們總共走了六條路，包括當時的老百姓老遠去拜佛
、拜神的長野善光寺、伊勢神宮，以及給流放的罪人坐船去的八丈島。其中，
我覺得最有趣的是繞江戶城堡的路途。

今天的「皇居」就是過去的江戶城堡。德川家康和他後代生活執政長達兩百六
十多年的地方，明治維新以後讓給天皇住了。

說起來都有點奇怪，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最近兩年前，從來沒去過「
皇居」的。法國評論家 Roland Barth 寫，這座城市有空虛的中心，指的就是
「皇居」。看地圖，東京以「皇居」為中心，主要道路成放射形伸向四方。於
是，在中心區，走哪條路都看到城池的。大規模演唱會場所日本武道館，其實
也在城牆裡面。然而，我很少意識到城河那邊就是天皇住的地方，好比那兒是
空虛的中心。
戰前、戰中的右翼歇斯底里時代，「皇居」(當時叫「宮城」)曾經是狂熱的崇
拜對象；到了戰後，我長大的年代，東京人反而把「皇居」當忌諱，從意識裡
消除掉了。同時，江戶城堡的歷史也很少有人回顧了。

自稱「老江戶」的我，兩年前才知道，過去的江戶城堡有約三分之一如今當公
園給市民開放。於是，第一次過城門進去，裡頭果然是全東京最舒服的大公園
，而且免費的(星期日、二、三、四、五，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恰好是午飯
時間，附近公司的職員結伴帶便當飲料來，坐在草坪上邊吃邊聊天。

很多外地人，第一次到東京時，一定去「皇居」參觀的。我看到了好幾輛觀光
巴士停在二重橋，以便拍集體照。我是本地東京人，過三十歲，才第一次進去
。我很佩服Roland Barth 觀察力非常敏銳。

那天在「皇居」裡面，我都沒注意到古老的建築物。看《平成御徒步日記》方
得知，原來東京大破壞並不是二十世紀才開始的。幕府時代的江戶以火災聞名
全國，德川家三代，花四十多年修蓋的城堡，僅僅二十年以後，燒成灰燼了。
那一次的火災特別嚴重，江戶市區的房屋大部分都燒掉了。後來的兩百年裡，
火災頻頻，重建江戶城堡多達七次！

看來，一代又一代的江戶人、東京人都匆匆忙忙搭板棚熬過來，向來沒時間施
行都市計畫的。所以，每次聽外國人說「東京是很難看的現代城市」，我雖然
覺得不愉快，但是無法反駁，因為他們說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