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對鏡:青鸞遇見聶隱娘>廖宣惠
神鸞棲高梧,爰翔霄漢際。
軒翼颺輕風,清響中天厲。
外患難預謀,高羅掩逸勢。
明鏡懸高堂,顧影悲同契。
一激九霄音,響流形已斃。
——范泰.鸞鳥詩
近日和文友同觀侯孝賢導演這部拿下坎城最佳導演獎的大片,觀賞後興味盎然、餘音繞梁。
然觀影過程,不免傳來左右觀眾納悶不解的竊竊私語聲、以及觀影後大惑不得其意、種種歧異的討論。
當佳評如風火襲捲全台時,不意外隨著上映,觀影者出現褒貶不一的兩極反應。
的確,此片文言、白話交織、三遠鏡頭交換,拉遠拉近,斷續的場景給人未完的想像敘事空間。
其中,重要的青鸞意象貫串整部電影,若非對唐傳奇時代背景與典故熟知,一般觀眾的確有如霧裡看花之感,
觀後只覺場景配樂如詩如畫,而究竟深意仍讓人如墜五里霧中,一部《刺客聶隱娘》也如其名,隱匿而幽微。
侯導曾說聶字有三個耳朵,需要靜靜諦聽。
傾聽,確是進入此片關鍵,至於「三個耳朵隱藏著一個姑娘」,如此沉默的電影該如何觀賞?以下提供幾個角度聆賞此片,以饗讀者。
聆聽、身分、青鸞
本片預告提到:「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
於是青鸞見影悲鳴,終宵舞鏡而絕。值得注意的是此片在這段古文前後實錄青鸞的叫聲,堪稱細心。
侯導以這個孤單、沒有同類的意象,作為從京師降嫁的嘉誠公主,以及道姑(嘉誠孿生姐妹嘉信公主)、被道姑培養成刺客的聶隱娘,
這三位女性都折射青鸞隱喻,那是孤獨高貴的皇親血緣、出身非凡而孤立無援。
此片也著墨兩位公主相合之名:「誠信」,由身分變化帶出承諾的新舊與矛盾,以及亂世大局下,個人抉擇的考驗。
隱娘與公主皆重情,然而政局卻讓她們不得不有所割捨。
降嫁、刺客與複雜政局對立的無奈,若一般導演來拍,恐怕會強調其中張力與對立,
運鏡上強調情節推演,然而侯導此片匠心獨運之處,在於拍攝手法與敘事的自然簡潔,整片採取獨特的冷澀基調。
「冷」可歸於其運鏡以一客觀旁觀者角度來探視整個故事,這種拍攝近似「外聚焦視角」敘事手法以及法國新小說「實錄」的角度,
使觀者與諸角色隔一層距離,除了鏡頭呈現的場景與事件外,觀者只能猜測主角動作及姿勢含意,也因整部電影呈現獨特的「冷調」,
偶爾穿插隱娘視角,讓觀眾與隱娘一同體會當下氣氛,片中多次敲鼓甚急,也是隱娘出沒時分,此片更融合其他唐傳奇元素,
如〈杜子春〉與〈紅線〉,在〈紅線〉中,刺客紅線擅長傾聽,曾說:「羯鼓之聲,頗甚悲切,其擊者必有事也」,
侯導不直接拍隱娘的表情,但陣陣鼓聲、禽鳥聲搭配行動,已讓觀影者一同進入這種緊張的氛圍裡。
特定視角與實錄鏡頭穿插,自然引起觀影者諸多討論、臆測。
此外「澀」味營造也很值得留意。
正因聶隱娘重點在於一「隱」字,所以此部電影在如此凝練又涵涉多重背景、複雜關係中,對白與敘事簡約實不易觀賞。
聶隱娘全片只有九句台詞,而田季安遣田興出使,又對下屬與原配重複兩次一樣的台詞。台詞一樣,但用意不同。
編劇在對白上精緻、斷句、空行、重複處值得玩味;運鏡層遞與對話留白,營造出一種簡約又古樸的雅,
這種雅略帶澀味、大巧若拙、大音希聲,也讓觀者賞看時不得不放慢腳步,隨隱娘的聆聽出沒,一同行旅於如畫山水。
對於公主而言,降嫁魏博便退去京師隨從人馬,此後「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一方面表達自己決絕之心,以斷掛念,
二來和親有政治考量,也示自身於魏博一片清白,公主所種白牡丹與青鸞舞鏡,都是其人格之象徵。
然而因政局之變,曾以玉玦親許婚姻的窈七(隱娘幼名),與田季安本該結為連理,
卻因田季安為庶出之子,不得不犧牲窈七,另與力量強大的元氏和親。
可說嘉誠公主與隱娘,都是藩鎮割據下政治的犧牲者,即便出身皇親貴族,兩者同樣有情、痴情,然一者降嫁、一者失婚為刺客,
青鸞折射出這些女子潔身自好,卻無同類的孤單與無奈,身為鳳凰卻無法鳴叫,沉默的隱娘一如撫琴不言的公主,
她們的聲音都是被政權犧牲、壓抑的,是以片中的隱娘始終在聽,聽周遭的一切,師父、母親、父親、以及刺殺對象的一切生活,
當她聽見母親說嘉信公主曾嘆息她的婚姻被犧牲屈叛時,隱娘唯一對著鏡頭痛哭的表情亦是低頭掩絹啜泣,我們無法窺見她真實的表情。
玉玦,其意也是欲絕。作一個刺客,道姑刻意以修行來絕情,希望隱娘不能有人倫之情,感情是羈絆。
因此,片中隱娘的表情與態度始終是疏離人間的,不喜不憂,回故居即便聽老僕說親娘每年為其縫製華衣,
拜見時也穿回刺客黑衣、刻意疏遠親娘激動關愛的表情。除了專注於聽與刺殺外,隱娘沒有、似乎也不容有任何表情。
雖然知道許多隱情,不管是自己或他人情事,身為刺客,眼前只有任務、只能行動,沒有理由,只有結果。
結果只有生死,不容解釋。
然而青鸞,鳳凰的本性是痴情、忠於另一半,愛子。這就產生矛盾。
《莊子.秋水篇》載:「鳳凰非梧桐不棲,練實不食,醴泉不飲。」
由此可知此鳥高潔。許多人誤以為青鸞是孔雀,大陸版上映海報,更將聶隱娘與華麗的孔雀設計融合為一,甚為錯謬。
孔雀善於展羽炫耀、追逐異性且多妻,這與藏身隱蔽、忠於伴侶的青鸞相差甚遠。
筆者曾見青鸞起舞,舞姿與鳴叫低調樸實又繁複,只對心儀的對象開屏,與孔雀炫翅求偶,差異甚大。
既然青鸞是貫穿全片關鍵,對於青鸞的特性便值得深入理解。
青鸞有六枚尾羽,其中兩枚長達兩百四十公分,寬三十公分,尾羽每年褪換一次,為了不留蹤跡,青鸞會將掉落的尾羽吃掉,
或是破壞後埋起來,青鸞喉管如此細,卻要忍痛吞食如此長的尾羽,吞食過程極險,這也是為何古代鳳凰很難被發現的原因。
青鸞因尾長而不得不隱匿、躲藏以自保,也與兩位公主、隱娘出身高貴卻不得不藏身低調處事相呼應。
也因尾長總是棲息於高樹,平日不常下樹,梧桐為高大喬木,所以才說「鳳凰非梧桐不棲」。
真實的青鸞羽色非常樸素。
神話中的鳳凰會有五色來自漢代符應說,古代「凰」,因為這個字音通於「皇」,由於天帝是居於中央的,故以鳳凰居中;
又因鳳凰是百鳥之首、王者象徵,所以配上五色。這是漢朝神化事物的手法,所以東漢《說文解字》裡鳳凰在不同方位,有不同名字。
青鸞雙翅有如千萬複眼的羽紋,展開如千萬顆星月,青鸞將眼藏於翅翼中,華麗的宇宙黑洞深處。
台灣有青鸞,是一九八四年碧涵軒園主張漢欽不忍珍稀鳥種面臨滅種危機,託越南西貢朋友趁越戰結束,向銀行信用借款,買下二十三隻冠青鸞。
當時漫長的船運,加上因颱風滯留延誤時程,面對漫長船期,二十幾天沒吃沒喝的母鳥,在台灣孵出雛鳥後墜地,瞳孔放大,沒有脈搏且四肢僵硬,
園主猜母鳥在雛鳥孵化前幾小時早已斷氣,是堅韌的母性讓牠撐到雛鳥出生,才捨棄肉軀。
由此可見,青鸞愛惜幼子,不惜生命。
影片親子之情可為線索,如聶隱娘刺殺大寮不成。
師傅問:「為何延宕如是?」她簡短答:「見大僚小兒可愛,未忍便下手。」
後來田季安與兒子玩耍的場面,也被聶隱娘看在眼裡;隱娘一知父親送田興赴任,亦是趕去護衛。
片尾,聶隱娘上山拜別,對師傅說:「殺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
親子的憐憫貫穿整部片,乃至於片終,隱娘與磨鏡少年相遇前,侯導更運鏡聚焦羊群舐犢畫面久久。
道姑師父早已看破隱娘的弱點,說她:「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汝劍術已成,卻不能斬絕人倫之親。」
劍術與道術是一體兩面,道姑點醒隱娘即便對政治無立場,人倫之情也是妨礙修道,這也是為何許多古典小說迷看聶隱娘,會有杜子春的感覺。
除了親情外,青鸞隱密幽微的愛情也可對應。
參訪鳳凰時,聽園主說起張大千逝世後,園中所蓄母鸞無人照養,送至碧涵軒,園主曾暫以公鸞相配,無奈母鸞馬上被攻擊,
青鸞非一般禽鳥可隨意相合,其性貞潔如鶴,對於伴侶有自己執著,求偶前會進行繁複的儀式之舞。
青鸞起舞不似孔雀平面展開,青鸞雙翅有如千萬複眼的羽紋,展開如千萬顆星月,
如因陀羅網上的珍珠交織,青鸞將眼藏於翅翼中,華麗的宇宙黑洞深處,是一雙湛藍大眼睛,正深情凝視著伴侶。
彼時起舞,兩隻超過兩百公分的長尾羽迅如火焰,往上攀升直至九十度,蟲洞似地兩個深渦,金黃烈焰爭輝,
青鸞會不斷圍繞伴侶起舞,直到伴侶能辨識、找出其眼為止。
深情的凝視,也於隱娘似戰實戀,與田季安第一次交手中。
隱娘出身高潔,卻不得不與心愛的人分離,其割捨的痛苦,侯導巧妙的以田季安與胡姬的私密對話中點出,
幼年隱娘曾因痴情,翻上田家樹上窺視田季安,直至被家衛刺傷,爾後田季安生怪病,聶父施救時,他也感受到一雙眼無時無刻在凝視著他。
田季安回想十三年前,出神地說著:「她就像鳳凰,高高地在樹上。」
可惜,自小婚配的田季安由玉玦認出隱娘,身為節度使的他只看出「欲絕」刺殺之意,卻不見幼年玩伴出手過招中的保留、眼中不殺的深情。
以至於寵妾胡姬有異樣時,隱娘趨前施救,田季安誤會,一出手便是刀劍相向。直到隱娘說:「胡姬已有身孕」,田季安才收手,不讓護衛去追。
此句亦是破案關鍵,隱娘未至前,田氏姬妾想必多有身孕或寵愛而遭不測者,不然胡姬不會以雞血混充月事,
隱娘一句話,正巧點醒田氏胡姬被害主因,同時也指向兇手另有其人,那是隱娘於林中交手的另一刺客精精兒,
同時也是為了鞏固權力,不惜殺害其他姬妾的元配妻子田元氏。
對鏡、分身、隱與顯
青鸞舞鏡,另一個重要象徵就是鏡子。
若《紅樓》有所謂「重像」、「替身」之說,在《聶隱娘》裡,我們也可以看出關係是如何曲折成像,
最明顯的是「嘉誠—嘉信(道姑)」的孿生身分,兩位公主一出嫁、一出家,一個孤單而斷絕朝廷後援,聞帝崩手植百株白牡丹一夕凋零,
嘉信公主則是一身潔白如縞素道袍,時時刻刻繫念朝廷,要隱娘所刺大寮與田季安,都是朝廷的隱患。
是以「誠信」二位公主如分身,是一體的兩面,帶出「忠」的議題。
這又可以折射另一個常常攬鏡自照,不受寵的正室田元氏,在劇中她精心打扮自己,也生了許多孩兒鞏固政治聯姻的勢力,
然而任憑打扮再華貴,田季安仍是對其冷淡、保持距離。
她與師父刺殺田氏親信、斬絕愛妾腹中子,都帶出「不忠、不誠」的議題,
反觀幼年婚配隱娘雖為殺手,卻忠於所愛,無法對田季安下手,甚至救胡姬,隱娘雖為隱,但其痴情、重信諾,
透過旁者敘述,隱娘的個性間接讓觀眾清楚。
片末透過鄉里老者對隱娘讚譽,說這個姑娘信守承諾,果真如約回來陪磨鏡少年去新羅國,
遠去的背影配上婚嫁喜慶音樂,細心觀者可以看出隱娘雖為刺客,但多次不殺、不出手,反而透過實錄運鏡,讓自己暴露在最危險的場景裡。
反觀田季安正室,田元氏(精精兒)一出場配戴金箔面具,讓眾人不知是誰。
跟隱娘過招後,金箔面具掉落,侯導只讓隱娘窺見其身分,高手過招,勝負已分。
眾人見兩位刺客分走入林,乍看以為隱娘贏了,透過磨鏡少年緊張的尋找與敷藥鏡頭,我們才知道隱娘受傷;兩者決鬥、平分秋色。
行動上,隱娘與精精兒也是顯隱交替,
例如田元氏師父暗中作法隱密幽微,反觀道姑要隱娘殺田季安,是隱娘父母、田氏上下、乃至於胡姬都知道的事。
因此,隱娘雖隱,行動卻攤在陽光下,另一刺客精精兒雖在顯處,名為正室,卻才是真正危害田季安、隱藏最深的大患。
磨鏡少年的天真、不隱瞞,對照田季安的猜忌多疑,也是一組鏡相。
以情而觀,精精兒(田元氏)用劍護衛她的情,想除掉聶隱娘與田氏周遭愛妾,到頭來,還是得用情(與田氏所生之子)去擋劍,
嘉誠公主以情為手段,用她自己和窈七(隱娘)兩代婚姻處理藩鎮問題,兩人都動情無法下手,
而田元氏以權力為考量,斬絕人情的劍道,與嘉信公主名為修道,實為藉此監視、斬除不利於朝的在野之臣,兩者在表裡實有呼應之處。
反觀隱娘選擇退隱江湖,兩度因人倫之情無法完成任務,但與磨鏡少年相遇相知,正讓她得以看清楚一切,
鏡子顯露實相,也與莊子心齋去除機心、回歸靈府之自然,內含道家遺世獨立、潛心修煉之義。
隱娘終究離去,片末田季安下屬報告誰與朝廷等塵俗紛爭名利種種之事,也隨著字幕消失淡去。隱娘二度未完成師父囑託,
面對斷崖上道姑跪拜再三,謝養育之恩,爾後離去。
師父追上時,二人短暫交手,隱娘飄然而去,唯衣服被劃裂、臉上沾上灰塵的道姑呆站在那裡。
至此,我們才知隱娘劍術已超越師父。
何謂道?當道姑以道為名要隱娘斬絕人倫、實為朝廷效忠時;
隱娘一反其道,呈現天地有情,對大寮與田季安不殺、對磨鏡少年慷慨相助之義回以深情。
至此,隱娘遁去,從自小的婚約、師徒之情、公主撫琴的家國之憂解脫,從窈七變隱娘,磨鏡少年遠遠連聲呼喚隱娘,也是身分的翻轉。
歷史上,有多少被權力與政治犧牲的不知名女子?
她們都是隱娘,隱藏於歷史的縫隙中,因心中有愛有仁,走入天地曠野,與心中同樣有明鏡,看清人事虛實的知音相伴相隨。
從多種角度看此片鏡相折射、呈現紛陳生命情懷,
不得不佩服編劇與導演藉由自然的風、樹、鳥鳴,大氣磅礡的山水運鏡,去呈現隱娘與天地,俠道更寬廣的胸襟,
正如中國山水畫,人物總是漫步於自然,與天地合而為一。
喜歡結局鏡頭,隱娘與磨鏡少年走向遠方,消失的背影,漸漸隱沒於天地,視線的盡頭,是未知的新羅國,也是隱娘重新開始人生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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