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6, 2009

<小新之死> 祁立峰

【聯合報╱祁立峰】2009.10.02 04:10 am


一歲將暮,要說這是名人殞落的一年,倒也不為過。只是比起身分國籍世代影響力迢遠的歌手演員或財閥業主,臼井儀人和他的《蠟筆小新》之死,大概更教我們這個新世代低迴惋嘆。


山巒壑底那具屍體被確認是臼井老師的凌晨,專屬討論區橫徵暴斂,擁進數以千計前來悼亡的粉絲。《蠟筆小新》十七年連載,或許猶非《小叮噹》或《龍貓》等橫跨昭和平成的國民偶像來得根深柢固,但野原新之助一家人,和整個埼玉縣春日部市的人際網絡叢,彷彿與書迷的生活場所珠聯璧合。而這歲月靜好、煙塵濛昧的鄉城,不斷補綴進日常現實也親切偶遇的角色演員——鄰居多嘴饒舌的歐巴桑、旖旎耀眼的娜娜子大姊姊、化妝過了頭的松阪老師……那麼熙攘卻普視的生活故事輕易而妥切地,變成我們的青春與成長的注疏。


就算不是小新迷,也多少能搬演新之助的幾項不傳絕學:露屁屁攻擊、屁屁移動、動感超人之動感光波……在過程中,我們於是誤以為,這一輪太平盛世就像小新所演繹的那樣陽光和煦、現世安穩——瑟縮狗屋裡的寵物小白,等不到小主人帶牠溜達;開車技術欠佳的老媽美犽,總睡著沒有盡頭的午覺;腳臭的老爸廣志背負三十年房貸,平庸地當個上班族苟延殘喘。盛夏的蟬聲、夕陽映照的動感幼稚園,如封絕閉塞於紛擾俗世之外的向日葵小班,那個永遠五歲的、喜歡開高衩泳裝大姊姊、喜歡動感超人的濃眉大眼男孩,以歡騰、胡鬧、唬爛、惡戲,或陰錯陽差的愛情、勇敢和信仰,歪打正著拯救了這個世界。



這一切好像繁華夢境甬洞以外的那個房間裡,按劇本排程上演的故事和故事。那是一個用夢想和幻覺,就可以剛好整除的最大公約數。


幼年時我們多少偶有疑惑。何以暑假匆忙悲懷結束,大雄、胖虎、靜香依舊坐在四年級的教室,寫著千篇一律的整數相乘法。櫻桃小丸子何其幸運,繼續坐在她最末排的雙人木桌,隔壁就是此生最要好的姊妹淘小玉。我們被拋入時間流動的規則內裡,被賦予孜矻匍匐前進的超級任務,然後和電視螢屏裡那些無有衰老無有變異無有肉身的卡通演員,在黯淡迴廊轉折處,嫉妒傷感地錯身。


然而隨著作者殞落,虛構擬像而成的整座海市蜃樓,一瞬就崩解,灰飛煙滅。野原廣志會不會升上夢寐以求的課長呢?風間會不會變成公司董事呢?愛漂亮的妮妮、流鼻水的阿呆,和小新、小葵,他們長大之後會做什麼呢?還是這注定了他們得像紫衣吹笛人或彼得潘的童話,時間靜止,然後,永遠在幻想的烏托邦裡,再不長大?


精神分析學家拉崗有一套很著名的理論,叫創傷延遲反應(deferred action)。創傷發生時我們往往無法立即反應,而依據現實原則(reality principle)將之壓抑、轉化。不過有時候我總覺得理論也可能有物競天擇、與時汰換的可能。新世代比起過往,更不善於隱蔽與壓抑,我們被侵蝕損害、痛徹心扉地嘶吼、困躓、失聲痛哭,接著再很快地自我療癒、復原,然後伴隨著漫畫夾頁誇張而全彩的圖畫與對白,奮力一躍,然後一夜長大。


至愛無罣,至痛無言。大人們搞不懂這種與生俱來的療癒體質,這就是「赤子之心」,心裡長駐著一個像蠟筆小新那樣的五歲男孩,所以我們可以放肆地無厘頭、胡搞、惡作劇、口沒遮攔,在穿越一切意義之後,揭穿那真相或現實本質的意義——即毫無意義。


大部分的時候,五歲的男孩都會長大成人,大部分的時候,動感超人也沒辦法及時趕來,拯救山難的漫畫家或瀕臨破繭劇痛的青春期少年們。但有的時候,青春將成為隱喻,變身為一部電影、一本漫畫或一個卡通人物。然後我們就得以回到過去,甚至不需要那個現在改名叫《哆啦A夢》的機器貓,或大雄抽屜裡的時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