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香吟 ■人間---憂鬱貝蒂
■人間---憂鬱貝蒂
⊙賴香吟
我們約好在信義路與復興南路口,十幾年前,那裏開著一間彼時尚不十分常見的二十四小時不打烊超級市場,即便深夜,也有成排成櫃的豐沛食物,熱鬧音樂。隔鄰地下室是一間廣收國外電影,在八○年代末期知青圈子極為有名的影碟中心。C來了,領我走下樓梯,已是深夜時分,室內如巢穴般棲息著不少邊幅不修的疲倦臉孔,這兒同樣二十四小時不打烊,C是這裏的常客,熱烈掛在她嘴邊的幾部電影多半出自此處。
我們沒有花時間挑片,C約我來之前便說好了來看 Betty Blue,憂鬱貝蒂。我毫無概念,從名字也摸不著頭緒。服務生領著我們到房間裏去,手腳利落弄好了設備,才帶上門,影片一開場便赤裸裸湧上一場性愛。記憶裏,可能是還在摸索位置,也可能是還好奇著周遭的氣氛,待回神看到屏幕已然歡愛呻吟之際,臉上不免湧上尷尬神情,好似荒唐闖進他人房間,目睹了不該看的畫面。
那份尷尬狼狽,今天想起來,多少反映了八 ○ 年代末期的拘謹氣氛;那是四年級前輩感歎「美好而秩序」的年代的最後關口,我與C,前腳雖已興奮踩進未來的九○年代,但後腳不免還沾黏著啟蒙的八○年代習氣……,因而,那樣一場赤裸,直接,毫不遮掩,長達五分鐘的性愛開端,在我們扭捏望著的同時,不留餘地揭開了我們心中某些區域,使人臉上不禁燒紅起來。那五分鐘內,我沒有轉頭去看C,電視屏幕裏映現的她的臉,模糊而看不清表情,我不知道當下她想些什麼,我甚至猜疑C是否已經看過這部片子,那麼,今日約我來看又是為何呢?我想著這些,臉紅心跳中有了一絲尷尬,進而又湧上了一點悲哀。在C與我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這是那個年代無法回答的問題。我們一起端坐著,觀看眼前赤裸的異性交歡,理所當然的傲慢與快樂。C不發一語,連一句輕鬆調笑都沒有,她平常可能會這麼做的,為什麼此刻她不呢?我坐立難安,不知自己該表示什麼。現實也許只是五分鐘的僵局,在記憶裏卻顯得極端漫長。
這之後所發生的故事,相對則以極快的速度進行了。憂鬱貝蒂在記憶裏留下了鮮明的黃與藍,洋溢青春的情調,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聽不懂的對白,沒有一個弄不清的時序,可是,影片終場,我們卻心事重重。我與C走出那間蒼白而又激情的影碟中心,走上通往八○年代終點的夜涼馬路。我不記得那一夜後來我們說了什麼,也不清楚那一夜的憂鬱貝蒂,在我們兩人的歷史裏刻下了什麼。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不明白憂鬱貝蒂是怎樣的一部片子,不明白貝蒂如此率性何以仍感到憂鬱,不明白她說生命老是在阻擋我是什麼意思,不明白一個人如何能夠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與C疏遠了
太多事不明白,自然也不足以明白當年的C。燒得燙手,重得像鉛的C。她在桌前一寫好幾個鐘點,一談起喜愛的書與電影便激動莫名。她翻開托朋友出國買來的雜誌,指給我看:這是村上春樹,這是太宰治,這是三島由紀夫。她正反復讀著剛出版的《挪威的森林》,我無動於衷,只答應她總有一天我會看。村上春樹後來徹徹底底暢銷了,我卻始終沒讀《挪威的森林》。我在拒絕什麼?一整個時代的流行?還是僅僅關於C的感情?C與她的一幫朋友,在夜酒館裏且歌且哭,每個時代都必然有過的意氣風發、挫敗孤獨,他們所擁護的人與書,理論與電影,日後或許成為某一類靈魂的認證標記,可我卻無動於衷;在隱隱然觸著了C的神秘熱情之際,我同時敏感到了熱情之中所往往挾帶之不可言說的危險痛苦──,倘若我們只能對坐無語,那麼,目睹C宛如一隻美麗驕傲的孔雀,跳著那些炫目的知識之舞啊,徒然使人傷感,身外之物。
我與C後來疏遠了。我們之間,還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來等待簾幕一重一重揭開。記憶裏有了一段極端安靜的時光。諸多聯繫C的符碼,匿步走進我的生活。我密釀在文字與影像的大酒缸裏,在新生南路台大對面,某些現在已毫無痕跡可辨識的密閉空間裏,拿著以月計費的票根,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獨自關在隔音棉板分割的小房間裏,K書般看盡了博格曼,塔可夫斯基,楚浮,高達,維斯康提,小津安二郎,這些人名成為我九○年代開頭的背景。悲苦黯淡的小人物,縫隙裏如蟻如狗的生存與交歡,安靜悠長如逝去之夢的人間小曲,罪惡與良心的大眾世相;無論絕美驚心也好,獎善懲惡也好,老舊的黑白畫面總是危顫顫在小電視屏幕裏變換著,好像隨時都可能燒壞,連配音也是沙啞不清的。離開小房間之際,我通常已兩眼紅澀,說不上來有什麼重要理由非這樣繼續看下去不可。然而明天,後天,我還是會來到同樣的小房間,在那個密閉場域,繼續孤獨地觀看那些伸出手去絕對觸不著,可心靈卻為之激動混亂的各種人生,直到屏幕乾澀打出了 FoIon,我起身離開,靈魂軀體皆疲憊不堪地走上大街,目睹九○年代的火種正逐漸地,逐漸地翻燒起來。
卑微而瘋狂的愛情
日後我很少再想起憂鬱貝蒂,直到某個星期天早晨,在異國跳蚤市場,努力搜尋廉價傢具的同時,無意看到一張面熟如故人的臉,那是憂鬱貝蒂,手托下巴在黃與藍的天際線下瞪著我。一張標著三十七點二度C的二手CD。我買下了它,在租來的狹小房間裏重複播放了好幾年。三十七點二度C,比體溫高一點的,激情。我在腦中搜尋記憶,那漫長的五分鐘,以及其後的故事: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與,一個無法面對現實的海邊油漆工的,愛情。這樣的廣告文案:「絕對心痛的愛情,碰上一次就完了。」不免使我驚動。同時,我發現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巴黎野玫瑰」。時移事往,聽起來像另一部不相干的電影,憂鬱轉成了一個野字。我想起與C的約定,決定為她來讀一讀《挪威的森林》,然而,只在第一章,我的眼光便停住了。渡邊對直子說:你要學著放鬆,把力量從肩膀鬆開,鬆開,你懂嗎?直子搖頭,給他一個固執而淒慘的笑容:不行,這樣一鬆開的話,我整個人恐怕就要散掉了。
與C重逢的時候,我並沒有告訴她,我為她讀了村上春樹。C對我的生活很有意見,不談戀愛,不搞聯誼,和外界互動微乎其微。碰到過不去的時候怎麼辦呢?她宛若已經非常嫺熟于生存技巧似地,說得非常溫和。在她開出來的一大堆生存藥方裏,包括具體而實時逼迫我去買了一部錄像機。我們在人聲鼎沸的電器大賣場花了許多時間選購機器,然後彷佛回到當年信義路與復興南路口,在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百事達錄像帶出租店一邊談話一邊挑選片子。已然消瘦衰微的C說起每部影片的故事,口吻比我們天真青春的時代還要熱烈,還要虔誠。我開始感到不安。但一切都太遲了。我們一同重看了「雙面維若妮卡」、「新橋戀人」:一個卑微而癲狂的愛情,比多年之前的憂鬱貝蒂,更使我感到殘酷,不明白。
最後留下來的只是那台錄像機。我把C挑了而來不及看的片子給一部一部看完,接著,撈著她遺留的訊息,或者只是我隱約摸出來的路數,三天兩頭進攻百事達。百事達先生不僅記住了我這外國人的臉孔,且十分友善地問:你的朋友呢?我禮貌而微笑回答:她先走了。
流浪者之歌,碧海藍天,直到世界末日,各式各樣終將隨時間淡老而去的片名,重複又重複刷洗著我鄰近世紀末的日子,自毀般的心情,我誓言,總有一天,我將對這些殘酷而媚惑的事物失去所有感覺,屆時,我將不再為任何痛苦動容。我固執地挑戰著,兩眼乾澀無感,直至某日,遭遇一支稱為「夜夜夜狂」(Les Nuits Fauves)的片子,片名煽情至此,教人忍不住輕蔑,孰料悲劇無孔不入,一夕我竟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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